失眠症
半夜以后,未完成的建筑物里总传来一些奇异的响动。有女人的声音,偶尔也夹杂孩子的哭闹声,更多的时候是叮叮当当的炒菜和哗哗流水的声音。
早春的弯月像一根冰凉的香蕉。我取出头脑里的钟表,把咔咔作响的指针折断,随手扔在满地的香蕉皮上。
高大的杨树,好像他们也被建筑物里的声响惊动。突然之间停止了摆动。哦,这疯狂的树林,他们偷偷的恋爱了。它们被吻过的地方,在明天黄昏之前就会冒出羞涩的苞芽。可是今晚,他们突然克制了激情,把我一个人扔在那黑黢黢的窗口。
我梦游一般在建筑里游荡。每到之处,那奇异的声响就突然消失。他们会在另外的一个地方响起来,更换了另外一种节奏。我仿佛听见了关门声,可整栋建筑的门窗,都是空洞洞的水泥洞口。我还听见了他们日常起居该有的一切声音。
就这样,我被声音吸引着。每一层,我都能听见不同的内容与节奏的声响。
是谁在隐形呢?
是谁?把生活,搬到了我梦游之中?
我没有丝毫的恐惧。那个被称为恐惧的野兽,已经被我头脑里的钟表困在无望的旋转中。
它在寻找回家的路。也许它要耗上所有的恐惧的总和,才能磨穿我的肉体,实践一次越狱。
而我,在后半夜的建筑群里游荡,寻找。
没有什么能给我暗示,那真正的声音的来源。是那些钢筋水泥藏匿起来的恍惚记忆,或者是你不愿放开的,那细细如烟火一般的纠缠……
大 海
诗人张雪松说,大海深处埋藏着一架钢琴。
我信了。因为我也曾在午夜时刻听见海面下那悠远而空灵的演奏。
我决定出发去那里,可是我无法唤醒自己,一直往梦里沉。
现在是十一月。风更冷。我的鞋也破了。它已经完成了使命,可我还没有——学校的钟声还在响,我的肋条还未成骨。
我决定去寻找。站在街区的三叉路口,中心的环岛被修改成凋敝的花坛。后面是安静的教堂,尖顶指向灰色的天空,它的后面是拥挤的回迁楼的窗口,现在它们紧闭,好像失去了说话的功能。
我寻找,高楼的后面是颤抖的铁路,绿皮火车消失在空无的远方。然后是铁锈颜色的山体。我想那山之后可能就是大海,在灰色的冷风里如同空白的纸张。
它能折叠吗?一层层叠下去,完成一个万花筒的造型,然后播放独有的音乐。
它会有完美的波涛吗——可以寄托死亡,又能创造命运?
那些可数的岁月或者时间:一月的白雪,三月的瓦砾……我数到十一月的火,已经完成了献祭。
十一月的大海已经完成折叠,现在它要旋转,它要完成一次深渊。
落马湖
最终我们到达落马湖。
黄昏的条形云孤单地燃烧着。八月末的晚风有些凉。豆荚还没有黄。
我们等待的人在大豆地另一边。一大片湿地的边缘,绿色的光混着傍晚的天色,动荡,漂浮不定。那是群山结束之地,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资格谈论它。
从林场到这里,十年。他的身体依旧执拗,像晚风中的柞树。最后一缕夕阳扫过他花白的头发,暗影里,他的女人在哭泣。
在落马湖,死是最平常不过了。走丢的家畜,消失在绿色的水草里。飞鸟,消失在褐色的烟中。靠近它的三个村子,也在慢慢消失。
传说就是风中的纸片,不会被时间再读出陈旧的词语。有时我们会在岸边喝酒,沉默,沉闷。天空涌出黑云,除了担心那一望无边的大豆,在寂静的落马湖,没有什么是更有意义的。
喧哗的水声
密林中有风吹过。树叶翻了一下身,光线触碰了它们的梦,它们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不在它们的梦里,我甚至不在山里。
人世间的形状,在树冠上方翻卷着。没有你,那底色都不是湛蓝的。
我困宥在此,不醒人情世故,为不认识的一切消耗光与影,我活成了一座空山。
风过如吹空穴,像树叶为午后的光线让出回家的秘径。
无数的人,无数的我,成为空山的点缀。
我困宥在此,为一生的迷惑寻求出路,但我所见,不过是一地的落叶。
我曾经路过你们的生活,钻木取火,让一片林子都有了光的记忆。
我曾经爱过你们的身体,沉鱼落雁,让每一个黑夜都有了野蛮的冲动和喘息。
而现在我困在空山中,我能看得见的事物都已化了成水。
风静下来。
你听,它们已漫过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