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提时,做梦都在长大,好不容易捱到8岁,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背着花书包飞到学校里去了。上学或者放学的路上,偶尔碰见了村子里的大人,总是下意识将自己瘦瘦小小的胸脯挺一挺,俨然一个有学问的小先生。
10岁那年,斗大的字好赖识了两箩筐,开始关注一切和文字有关的物件。一天放学后,看到大哥带回一套叫《隋唐演义》的小人书,很自然产生了要瞅一眼的念头,这一瞅竟再也放不下来,记住了李元霸、宇文成都、裴元庆、雄阔海、伍云召、伍天锡、罗成、杨林、魏文通、尚师徒……改天跑到学校去,把隋唐十八好汉的英雄事迹,尽数抖搂给小伙伴们。大伙儿簇拥着我如众星捧月,一双双童真的大眼睛亮晶晶的。我很快成了班里最有威望的人,天经地义地占据了班长的宝座。小学三年级第一次写周记,语文老师把我的作文当成范文朗读给同学们听,我红头涨脸地很受用,虚荣心大获满足。那时候认为最糟糕的一套小人书要数《精忠岳传》了,小小的心里不止一次地想,如果要我来写这部小说,绝不会写岳飞、岳云、张宪风波亭遇害一节,我要他们好好活着,终有一天“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我让做木工的父亲特意给我打造了几个小箱子,小人书都用牛皮纸包上封面,再让读初中的大哥题上书名,看他们整齐地列成一个方队。从《三国演义》到《水浒全传》,从《薛刚反唐》到《呼杨合兵》,从《林海雪原》到《烈火金刚》……当小箱子里的小人书突破300本大关的时候,我神奇地从一只丑陋的毛毛虫,蜕变成了一只美丽的花蝴蝶,我的阅读范围,开始进一步扩大到诗歌、散文、随笔、杂文、小说等各类题材,开始对历史、人文、哲学、宗教、艺术等各个领域都产生了浓厚兴趣。
读初中那会儿,校园里开始流行金庸的侠骨、琼瑶的柔情和三毛的洒脱不羁,我无一例外被裹挟其中。那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痴迷,除了上课听讲,课余的所有时间都手不释卷,连上洗手间都不忘了揣本书去。有一天晚自习借到一本萧逸的《马鸣风萧萧》,待合上书才发现,偌大一个教室空空如也,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心无旁骛地“皓首穷经”。
短短三年,我读遍了金庸、梁羽生、古龙、温瑞安、柳残阳、卧龙生、还珠楼主几乎所有的小说,对“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更是如数家珍。初三那年暑假,总是梦见自己习得了一副好身手,拳脚功夫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登峰造极,不料正在大展神威匡扶正义,就把睡在另一头的父亲踢醒过来。终于有一天,屡教不改的我终于激怒了沉默温和的父亲,他第一次用力撕毁了被我攥得潮乎乎皱巴巴的成绩通知单。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的侠客们只好蹑手蹑脚隐身转入地下工作。只要父亲派我去割猪草,我总是无一例外偷偷带一本书出去。无数个炊烟袅袅的黄昏,母亲为了寻我回家吃饭,几乎用脚丈量遍了村里的每一户人家,我却正在家门口的苞谷地里,抱着一本书直啃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高中时到县城读书,学校每学期都要举行几次学习经验交流大会,语文通常都由我代表。为了不负众望一鸣惊人,我疯狂地借书买书,一放学就跑出校门,像个陀螺一样不停地围着邮政报刊亭打转转。倘若正好买到了一本心仪已久的好书,远比吃巧克力开心果滋润得多。无数个星月无语的夜晚,我每每青灯黄卷彻夜不息,虔诚地聆听一个个伟大的灵魂向我娓娓诉说人类亘古不变的信念和情怀。旷日持久地坐拥书海,一天天如老僧入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与左而目不瞬。无论遇到多么烦心的事情,只要握一本书在手里,一颗心马上变得出奇地宁静,整个人一点点舒展开来,我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中含有阳光。
参加工作后,几乎每一个周末,我都约三五好友去古玩城旧书市场淘金,返程时大伙儿总是将淘来的旧书交给我一个人抱着,他们乐得自在逍遥,岂不知抱着一大摞沉甸甸的旧书挤公交车,有着别样的富足和温暖。不消半年,我的书架早已旁逸斜出,许多精装的集子探头探脑,连书橱门都很难关上了。工作之余,我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将自己摊开成一本书,从韩昌黎、陶渊明到鲁迅、沈从文,从马尔克斯、卡夫卡到莫泊桑、普希金……心安理得地把孤寂默诵成一种心情。
有时候猛地抬起头来,我会蓦然看着自己不断壮大的书岭而双眼湿润。是他们使我生活困顿却永远灵魂高扬,是他们使我木讷呆痴却好友如云,是他们使我人微言轻却目光远大,一句话概括,是他们使我的生命免于荒寂而日益变得丰厚。
翻译家杨绛先生说得好极了,一个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倾轧排挤,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潜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真的,什么物质享受,全都罢得,没有书却不好过日子。